“自強不息”在今天是非常流行的一句勵志名言，它出自《周易·大象傳》。傳統上多認為《周易·大象傳》為孔子作，在歷史上，特別是近代以來，不少學者認為它并非出自孔子之手。目前學界多認為《大象傳》當形成于戰國時期，當然其文本的最終定稿也可能是在西漢早期。
乾卦《大象傳》說“天行健，君子以自強不息”，這句話在近現代以來影響廣泛，激勵著很多有志之士為民族獨立、國家富強而努力奮斗。“自強不息”在《周易》語境下，雖然是談個人的君子修養，但近現代以來，它也成為中華民族精神之支柱，煥發出強大的愛國主義力量。
今天很多人把“自強不息”奉為人生信念，激勵自己在生活中，無論面臨何種艱難困苦，都要勇敢面對，堅強走下去，不斷發展壯大自己。我們對“自強不息”過于熟悉，似乎不需要什么解釋。然而，回顧“自強不息”的出現及其早期用法，對我們全面深入理解其意義、把握其精神，還是很有幫助的。
早期文獻中“自強”的強迫義與主動義
從先秦文獻來看，雖然不少文本都有“自強”二字，但“自強不息”一詞似僅見于《易傳·大象傳》?！盾髯?middot;解蔽》說“孟子惡敗而出妻，可謂能自強矣；有子惡臥而焠掌，可謂能自忍矣；未及好也。辟耳目之欲，可謂自強矣，未及思也”，又說“仁者之行道也，無為也；圣人之行道也，無強也”。這樣來看，荀子說的“自強”與“無為”相對，有勉強、強迫為之，非自然而然、心甘情愿之意。類似的，《大戴禮記·曾子立事》也說“太上樂善，其次安之，其下亦能自強”，“樂”“安”是自然、自在于其中，而“自強”則是強迫自己為善向善。屈原說“懲違改忿兮，抑心而自強”（《楚辭·九章·懷沙》），與此意也較為接近。《文子·上禮》批評儒家的禮是對人性的戕害時說“夫禮者，遏情閉欲，以義自防，雖情心?噎，形性饑渴，以不得已自強，故莫能終其天年”，這里“自強”也是說刻意壓制自己的欲望來使行為合于外在的禮儀規范。應該說，以上這些與《大象傳》從積極主動的角度講“自強”是不同的。
與《大象傳》“自強”意義接近的，是《禮記·學記》在論及“教學相長”的道理時所說“學然后知不足，教然后知困。知不足，然后能自反也；知困，然后能自強也，故曰：教學相長也”。類似地，《韓詩外傳》卷一也說“君子有辯善之度，以治氣養性，則身后彭祖；修身自強，則名配堯禹”，《淮南子·修務訓》說“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，不自強而功成者，天下未之有也”。這些都強調“依自不依他”，充分發揮自己內在的主體性、能動性，通過學習來不斷完善、發展、強大自己。
“自強不息”的出現與東漢時期的征引使用
早期也有不少經典從本體與修養義的角度談“不息”，如比較典型的是《禮記》中說“流而不息，合同而化，而樂興焉”、“著不息者天也，著不動者地也。一動一靜者天地之間也”（《樂記》）、“至誠無息，不息則久”（《中庸》）。但是“自強”與“不息”連在一起使用，在早期典籍中則非常少見。除乾卦《大象傳》外，只有《孔子家語》出現一次“自強不息”，該書《五儀解》載孔子把人分為五等，依次是庸人、士人、君子、賢人、圣人，孔子認為“所謂君子者，言必忠信，而心不怨；仁義在身，而色無伐；思慮通明，而辭不專；篤行信道，自強不息，油然若將可越，而終不可及者，此則君子也”，就是說君子在修學行道的路上會孜孜不倦、不斷追求卓越，永不停息。此外，東漢張衡在《思玄賦》中說“勔自強而不息兮，蹈玉階之峣崢”（《后漢書·張衡傳》），“勔”即勉勵、勤勉的意思。張衡這首賦詩多化用《周易》卦爻意象，他這里也當是對《大象傳》“自強不息”的化用。
從現有史籍來看，較早引述《大象傳》“自強不息”的，是東漢名臣黃瓊，他父親是二十四孝中“香九齡，能溫席”的黃香。漢順帝即位后，不想例行親耕農田的傳統禮儀，黃瓊上奏疏勸諫，其中說到“自癸巳以來，仍西北風，甘澤不集，寒涼尚結。迎春東郊，既不躬親，先農之禮，所宜自勉，以逆和氣，以致時風?！兑住吩唬?lsquo;君子自強不息。’斯其道也”（《后漢書》），這里“自強不息”是勸勉順帝要躬行天子籍田之禮，他認為帝王這樣做可以迎來風調雨順、五谷豐登。東漢末年，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幹在其《中論·治學》一文論述學習的重要性，其中說到“志者，學之師也。才者，學之徒也。學者，不患才之不贍，而患志之不立。是以為之者億兆，而成之者無幾。故君子必立其志?！兑住吩唬?lsquo;君子以自強不息’”。這是強調學習要有持之以恒的毅力，“志”是一種人生的理想目標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，百折不撓，這是學習的強大動力。東漢末年仲長統在《昌言》中說“十五志學，朋友講習，自強不息，德與年進，至于七十，然后心從而不踰矩”，此“自強不息”偏重在講學習與德業的不斷進步。
東漢隋唐時期“自強不息”使用與詮釋的三重內涵
總體來看，東漢至隋唐時期，“自強不息”一詞主要有三個方面的意義：
一是講勤勉、不懈怠，對于帝王大臣來說，就是要勤政，這是一種重要的政德修養。西晉潘岳在《西征賦》中說“勵疲鈍以臨朝，勖自強而不息”。南朝《宋書》稱彭城王劉義康勤于政務，“自強不息，無有懈倦”；稱名將沈攸之“曉達吏事，自強不息”。北周武帝在留用年老大臣于謹的詔書中說“昔師尙父年踰九十，召公奭幾將百歲，皆勤王家，自強不息”（《周書》），《北史》載北周武帝宇文邕“勞謙接下，自強不息”，《隋書》說隋文帝“自強不息，朝夕孜孜”。
第二，就是在修身意義上講道德境界與學養的不斷提升。東晉名僧僧叡在《思益經序》中說“其言益者，超絕殊異妙拔之稱也。思者，進業高勝、自強不息之名也”。南朝梁代劉峻在《辯命論》中說：“于公高門以待封，嚴母掃墓以望喪，此君子所以自強不息也。如使仁而無報，奚為修善立名乎？”于公是西漢大臣于定國的父親，他家門庭壞了，讓人修得高一些，因為他自信治獄多積陰德，沒有冤情，子孫必興旺發達。相反的是，西漢嚴延年治獄嚴酷，他母親多次警告他不得善終，并提前給他準備好墳墓。這里“自強不息”與孜孜于做善事、修善德密切相關。貞觀十一年，魏征在上疏中說“善善而惡惡，審罰而明賞，則小人絕其私佞，君子自強不息，無為之治，何遠之有”（《貞觀政要》卷五）?？追f達在《毛詩注疏》中說“為善則顯之，令自強不息；為惡則刺之，使懲惡而不為，亦足以勸戒”。好人做善事，得到肯定、褒揚，這樣會激勵善人君子自強不息、勤于為善。
第三，與前面兩種都有一定關聯，但又有所不同的是，側重講個人奮斗，以出人頭地，建功立業。如東晉史學家王隱對祖納說“仆雖無才，非志不立，故疾沒世而無聞焉，所以自強不息也”（《晉書》卷六十二），唐代名相魏征的父親魏長賢在《復親故書》中說“心終朝而百慮，懼當年之不立，恥沒世而無聞，慷慨懷古，自強不息”（《北史》卷五十六）?？鬃诱f“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”（《論語·衛靈公》），君子擔心死了之后，對社會沒有什么貢獻，沒有什么好名聲。因此，活著就要拼搏進取，自強不息，作出一番有益于社會與人民的事業。
東漢至隋唐時期，關于《易傳》的注解還比較少，唐代李鼎祚所編《周易集解》載三國虞翻與東晉干寶的解釋頗有代表性，并對后世產生很大影響。虞翻認為乾卦《大象傳》之“君子”與乾卦九三爻“君子乾乾，夕惕若”的意思一致，天體運行，晝夜不息，周而復始，因此人也應該“自強不息”，以效法天道。虞翻還引《道德經》“自勝者強”來解“自強不息”，“自勝”就是克服自己的不足，不斷超越、提升自己。唐末五代杜光庭也以《易傳》“自強不息”來解釋《道德經》“強行者有志”。此以老子“自勝”“強行”來講“自強”，頗有意義，人都有惰性、慵懶、脆弱、安于現狀、不思進取的一面，“自強不息”一定意義上就是要提振、挑戰自己，要能承受壓力磨難，打不倒、壓不跨，不斷自我突破，這是天道剛健品格的體現。佛家也以“自強不息”為修行上精進、勇猛精神的體現，如唐代澄觀在《大方廣佛華嚴經疏》中說“二障難除，眾生難度，自強不息，為希有勇健”。
干寶解釋說“凡勉強以德，不必須在位也。堯舜一日萬幾，文王日昃不暇食，仲尼終夜不寢，顏子欲罷不能，自此以下，莫敢淫心舍力，故曰自強不息矣”。這就是說“自強不息”，以“位”言，如堯舜、文王勤于政務，這是一種政德修養；以“德”而言，如孔子與顏回好學遷善、孜孜不倦的精神。在宋明時期，理學家更多從生生之德上來講自強不息。
“自強不息”是敬業勤政之德，是好學修善之德，是創業進取之德，這三個方面，簡而言之，可以“內圣外王”的精神來概況，“內圣”就是學養覺悟與精神境界的不斷提升，“外王”就是外在事業與力量的持續發展壯大。“自強不息”是一種不甘落后、力爭上游的奮斗精神，是一種不畏艱難險阻、敢打敢拼的進取精神，也是一種與人為善、寬厚載物的堅韌品德。“自強不息”崇尚發展自身力量，也同樣重視完善自身品德。對個人如此，對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也是如此，自古以來，中華民族正是有著“自強不息、厚德載物”的精神才不斷克服種種危機與困境，從而幾千年來一直生生不息，屹立在世界偉大民族之林。
原載：《光明日報》2025年6月14日
作者：翟奎鳳，系南京大學哲學學院教授